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鳶羽花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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鳶羽花(二)

雪白的駿馬拉著卡羅納卡蘭家的六鈴車輿抵達寂寞塔外的時候,上弦月的輝光已經灑滿了賽波兒祭臺。祭臺上,數十位祭司圍著月光與火焰,高舉鈴鼓,向雎神獻上祝歌與祝舞。祭臺下,全分野的櫟族百姓皆著彩羽盛裝,扮成雎神座下九十九鳥靈的模樣,與祭司同歌同舞,以饗雎神。

祝歌共有二十九首,合二十九月相,卻並非按照月盈而虧的順序演奏,而是朔月與殘月交替,直到最後才演奏象征著滿月的《飛光盡》。當這一曲祝歌終了,意為已經將所有的月光供奉給雎神,恭請雎神降下諭旨,選出聖女。

分野以商賈聞達於七海,在這樣隆重的盛宴上,櫟族商賈的攤販更是從寂寞塔一直擺到了十二熾金宮。街衢上摩肩接踵,饒是卡羅納卡蘭家,也無法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辟出一條供車馬通行的道路。

隨從去停車系馬,卻見另一匹與紫電相似的駿馬也在其間,二馬相見,分外親昵。

“青霜!”

隨從又驚又喜,跑到觀禮席上,朝檀梨說:

“家主!雪鴻姑娘也來大典了!”

檀梨還沒來得及思考岑雪鴻來聖女選拔大典做什麽,先被自家隨從嘹亮的嗓門嚇了一跳,趕緊說:“低聲些!你是生怕古莩塔家主聽不到嗎?”

檀梨望向古莩塔家的座席。

古莩塔家仍然只有古莩塔家主和古莩塔·真衍出席,帶著一大堆隨從侍女。古莩塔家主並未註意到這邊的動靜,看著像是正在聽人稟報什麽。

難道他也在大典上找到了岑雪鴻的蹤跡?

同為上六家的美露希家、曼殊家,見檀梨到場,紛紛來與他寒暄。檀梨心不在焉,隨口應了幾句。

“……可真是不容易。”美露希家主說。

檀梨回過神來:“什麽?”

“我說,剛剛有中洲來的急報。”美露希家主笑著說,“祐姬殿下前日已經抵達了朝鹿城,由中洲皇帝設宴款待。按照中洲的習俗,擇一吉日,便可與祈王成婚。你看,古莩塔大人正高興呢,立刻就派人向王與王後稟報了。”

檀梨:“……”

檀梨想到十二家貴族所密謀的,等待著古莩塔·漓音的是什麽。

他一瞬間有些悲哀,笑不出來。

“你瞧瞧,檀梨大人正在為霄姬殿下傷心呢,哪裏肯聽你講祐姬殿下的事。”曼殊家主打趣道,“美露希大人,你真是沒眼力啊!”

“檀梨大人若是不嫌棄,我將小女嫁入卡羅納卡蘭家,如何啊?”美露希家主大笑著說。

“你個老東西,算盤珠子都崩到我臉上了!你家小女才十二歲,若真要嫁入卡羅納卡蘭家,我還有個小妹妹呢,這樣一來,檀梨大人和古莩塔大人還是連襟了!”

檀梨忽然覺得,什麽都聽不進去了。

面前的兩個男人,好像不再是他自幼熟識的長輩,而驟然變成了兩個吃人的怪物,唯有血盆的大口一開一合。

那日岑雪鴻的話似乎猶在耳畔。

“難道整個分野,只有霄姬殿下和祐姬殿下受萬民供養?”

“你,卡羅納卡蘭的家主,蘇赫剎那家和古莩塔家的父親、兄弟,就沒有享萬民之供養嗎?”

“為什麽只有女子要承擔責任,男子就可以享受她們的犧牲?”

這些父親、兄弟,一個接一個地盤算著如何犧牲自己的女兒、姐妹。

他們端坐於上,食她們的肉,嚼她們的骨。以她們的血與淚為供養,換取賡續世代貴族的榮光。

檀梨似乎明白了,天瑰要他娶她,又何嘗不是被拆吃入腹前的呼救?

乘著巨船駛向朝鹿城的古莩塔·漓音,她的呼救又湮沒在遙遠的何方?

他過了太久太容易的日子了,竟然不懂。

現在懂了,卻已經太遲了。

……

“你跟在人群裏,去寂寞塔那邊找二十四瓣鳶羽花。若是沒找到也別急,四方琉璃鐘敲響十下的時候,千萬要先回頭找我。”

越翎幫岑雪鴻把面具戴上,不放心地又說:

“太白會跟著你。”

他緊緊地拽著岑雪鴻的衣袖,才不至於被載歌載舞的人群沖散了。

岑雪鴻點頭:“我去了。”

“等等。”

不知道為什麽,越翎的心很慌。

“怎麽了?”岑雪鴻問。

越翎望著岑雪鴻那雙赤誠的眼眸,許久,才說:

“若是遇到了危險,要第一個想到我。”

不待她回答,越翎把岑雪鴻攬到懷裏,抱了一下。

那是非常、非常原初而純粹的擁抱,像叢林裏的小動物相互依偎一般。

他大概沒有抱過別人,那樣用力,仿佛要把自己的骨血揉進她的身體裏。

岑雪鴻的額頭撞到了一片薄薄的肩胛骨。她揚起臉,雙手在半空中猶豫一晌,還是沒有與他完成這一個擁抱。

越翎很快撒開了手,一句話也不敢說,轉頭就跑了。他身上赤金色的羽衣,迅速地匯入斑斕的河流中,消失不見。

……

寂寞塔是分野城最高的樓閣。

分野、中洲、北地朔洲,各有一幢高閣。傳說最初並無三陸,也沒有櫟族、華族、蠻族之別,大地上的所有人齊心協力,建立起三座通天樓閣,使天上的神祇害怕。於是劃三陸,隔七海,又把大地上的人們分成三個種族,令他們語言不能相通,便再也不能齊心協力以撼神。

這是很多年以前,在朝鹿城皇宮中登臨水望舒閣,沈霑衣告訴她的。

臨水望舒閣雲霧繚繞,白脂瓊玉,如仙人府邸。

寂寞塔卻一如其名,建造它的烏金石與夜一般黑。

高檐懸鈴,鈴上系著赤金的祈願綢。風不吹的時候,亦會輕輕搖晃,像一片寂寞的雨聲。

岑雪鴻逆著人群到了寂寞塔附近。

祭祀在另一邊的賽波兒祭臺上,王與貴族的觀禮席、百姓們也都擁擠在那邊。寂寞塔是聖女與聖女備選所居之地,有重兵把守。

果然不會太容易。

岑雪鴻揣摩著衣袖裏,之前為救越翎準備的弓弩。

她在每根暗箭上都塗了麻藥,可是古莩塔府邸中的暗衛與這些重兵完全不是同一個等級的。想也知道,事關雎神,怎麽可能讓她一個人用幾根塗了麻藥的暗箭就給闖了。

岑雪鴻決定先不與他們交鋒,就在周邊的空地上找一找。

二十四瓣鳶羽花——既然是花,當然是長在泥土裏,怎麽會長在樓閣裏呢?

可大概是岑雪鴻的行跡過於可疑,她才找了一遍,就被看守寂寞塔的侍衛叫住了。

“你,幹什麽的?”

岑雪鴻用櫟語,回覆了早就準備好的說辭:

“我的簪子掉了。”

侍衛不耐煩地趕她:“怎麽可能掉在這裏!去別的地方找!”

“我剛剛就是路過這裏,簪子就不見了……”

岑雪鴻心想,不得了,再多說幾句,她的櫟語就要不夠用了。

侍衛趕她,她便耍賴不走。這是在寂寞塔下,雎神與聖女都看著呢,岑雪鴻打量著侍衛也不敢對她怎麽樣。

“我撿到了一根簪子。”

有人輕輕地說。

岑雪鴻楞住了。

那人從寂寞塔中走出來,隔著侍衛,又說:

“進來看看,是不是你的。”

侍衛們看看來人,又看看岑雪鴻,猶疑不定。

終於有侍衛說:“彌沙大人,這……”

彌沙轉過身來,隔著圍墻一般的重兵,直直望著岑雪鴻的眼睛。

“別理他們。”彌沙說,“快過來呀。”

她認出我了。

岑雪鴻心想。

她一下也顧不得旁的,趕緊隨彌沙走入了寂寞塔中。侍衛們果然不敢攔她,眼睜睜地看著岑雪鴻進去了。

寂寞塔一層的大殿兩側,有左右兩個房間。

大殿之中燃著九十九盞燭火,正中央有一座雎神塑像。岑雪鴻繞到雎神塑像前看了看,座下也並無二十四瓣鳶羽花。

岑雪鴻有些失望,隨著彌沙走到了左邊的房間。

彌沙在妝臺上找了一根孔雀翎銀簪,走過去遞給岑雪鴻。

岑雪鴻連連擺手:“不不不,不是的……”

彌沙沒有說話,忽然踮起腳尖,雙手環住了岑雪鴻的脖頸。

岑雪鴻僵住了。

因為彌沙在她懷裏,低低地、抽泣著,用生澀的中洲話喚她:

“雪鴻……姐姐……”

“是我。”

岑雪鴻默然半晌,輕輕拍了拍彌沙的背,像在安撫一只離群的幼獸。

她是越翎的孿生妹妹,可是卻這樣不可思議的嬌小。

想到越翎曾經提及,彌沙被古莩塔家主關在禁室中十餘年之久,岑雪鴻心中便不忍也不舍,用櫟語對她說:

“我們會帶你出去的。”

彌沙沒有再說話。

岑雪鴻便任由彌沙依偎在自己懷裏,只輕輕拍著那孩子瘦削的背脊。

在她看不見的地方,彌沙安靜地倚在岑雪鴻的頸窩裏,全無悲傷哭泣的神色。

她睜著一只藍寶石一般的眼睛,手中握著的孔雀翎銀簪上,映著閃爍的燭火。

彌沙垂眸,岑雪鴻那白皙、脆弱的頸側,毫無防備地暴露在她眼前。

頸側的脈搏微微跳動。

只要輕輕地一刺。

岑雪鴻就會死。

永遠、永遠、永遠,不會再有人帶走哥哥。

哥哥。

你不是與我一樣,恨著整座分野城嗎?

為什麽又愛上了別人呢?

如果我毀滅了她,你是不是就會繼續,與我一起,毀滅分野城呢?

彌沙高舉銀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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